《异度之刃X 终极版》评测：何以为人

早在古希腊时期，苏格拉底便以一句“认识你自己”，将哲学研究方向从研究自然，转向到研究人的本身。从此，对自我的探求奠定了人的历史主体性，对“人究竟是什么”的诘问有了更大的广延，“何以为人”这一能够称之为“元问题”的命题，也延续至今。而《异度之刃X 终极版》中，处处充满了对这一“元问题”的回应。但这并不代表《异度之刃X 终极版》只是高桥哲哉探讨哲学问题的思想实验场——相反，它在将无数哲学思辨融入其中的同时，也做到了故事性与游戏性的充分结合。或许，这也正是令无数玩家痴迷于高桥哲哉创造的《异度之刃》宇宙，或者说整个“异度宇宙”的原因之一。而《异度之刃X 终极版》究竟是如何将这些繁杂的内容用故事与玩法呈现出来的，还要从头开始说起。但要注意，这不可避免地会涉及少数剧透，但我会尽量避免那些核心的反转。

太阳系第三颗星球、所有人类的母星，那被称作地球的行星，在两支不明力量的战争下遭到波及。家园被毁的人类别无他法，只得打造诸多避难飞船深入星宇，以“地球物种移民计划”为引，寻求一个能够重建人类文明的新家园。《异度之刃X 终极版》的故事，便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了。

搭载人类希望的移民船“白鲸号”迫降于名为“米拉”的行星之上，人们以还算完好的居住舱为据点，建造了人类都市NLA，并组建起名为“Blade”的组织，开始探索这个未知的行星。丢失的休眠仓、因迫降而散落各处的白鲸残骸，这些从地球带来的造物同样急需回收。而身为主角的玩家，正是加入Blade，进行种种探索任务的其中一员。

本作中，玩家扮演的并不是某一个有名有姓的角色，而是要亲自捏脸取名，创造一个“虚拟化身”，以一个普通队员的身份加入其中。单从这一点，便能看出《异度之刃X 终极版》相较于其余三作“异度之刃”的“异类感”。只不过，这样的设定并未削弱游戏叙事，反倒是大幅增添了玩家游玩上的代入感，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符合剧情塑造，并为前中期的某个伏笔补充了设定。

在柏拉图口中，存在两个世界，一个是理念世界，一个是现实世界。人们的灵魂居于理念世界中，肉体则居于现实世界里。当纯净的灵魂落入现实世界中找到了肉体，便成了具体的人。后来，阿奎那吸收新柏拉图主义的观点，划分出以肉体为名的质料，与以灵魂为名的形式，而二者的复合体便是人。可这一实体是不完满的——此刻的人，仍需一个信仰。

于是，在《异度之刃X 终极版》中，制造矛盾的麦高芬、被所有人类共同追寻的“信仰”，便是“下落不明的休眠舱”。事实上，整部作品的主线流程都是在寻找休眠仓。这时候的人，只是灵魂与肉体的不完满统一。唯有寻找到休眠仓与休眠仓中的肉体，寻找到这一激励所有幸存者大肆探索的“信仰”，才能解释“何以为人”。于是，一切的任务便都以探索这个行星，并寻找下落不明的休眠仓为核心进行展开。而最终的目的，则是复兴人类文明——前提是，以人类的身份。

从这一角度来说，《异度之刃X 终极版》的玩法相当自洽。在任务上，其大致分为四类：主线任务、牵绊任务、普通任务、委托任务。这四类任务的优先级从高到低，但几乎所有的主线任务都需要玩家事先完成某些牵绊任务，不少牵绊任务也需要以普通任务或委托任务为前提。虽说这样的结构可能会让玩家产生对“通马桶”任务的担忧。但在具体的表现上，仍旧能与主线剧情深深关联。无论是对友好外星人态度不一的地球船员，还是放下过去向前看的杂货店主，这些支线剧情中所描绘的“路人”角色都性格鲜明，并成为复兴人类文明的证明之一——在此刻，他们的经历塑造了他们，这些经历塑造了一个又一个的人。

而这些剧情所要求玩家去做的事，正是对整张地图的探索。比如，在一个等级较低时就能接受的任务中，任务对象要求玩家跋山涉水到达距离NLA最远的区域“黑钢大陆”。但在路程上，你会见到无数高等级怪物，这正是《异度之刃X 终极版》的地图特点之一——不同等级怪物的交错分布。虽然，此事在其他几部“异度之刃”的开局草原大猩猩中亦有记载，但《异度之刃X 终极版》的表现则更能体现本作在地图设计上的最大特点：“伪生态”。

在米拉行星的任何一个区域中，怪物的等级上下限差距都极大，十几级的怪物会和四五十级的怪物一同出现，还会有高等级怪物带着一群低等级“小弟”的盛况，除了不会互相攻击（在《异度之刃3》中，这一点倒是实现了）外，就等级、体型等要素而言，的确符合“生态感”。虽说，以怪物等级控制探索区域的方式，在类似的游戏中早已是成熟的思路，也能让玩家的游玩体验更为平滑，但《异度之刃X 终极版》选择的“伪生态”，显然更为独特，也更能给玩家以充分的探索感——这是一颗未知的蛮荒星球，一切都是新鲜的。

这种以“伪生态”为核心提升玩家探索体验的形式，贯穿了游戏的每一个系统。在原版《异度之刃X》中，其实是有探索限制的，玩家必须达成特定条件才能前往受限区域，但《异度之刃X 终极版》解除了这一限制，玩家从一开始就可以探索整张无缝加载的米拉地图。而探索的内容也相当丰富——在小地图中，米拉地图以六边形为区块，无数被称作“FN站点”的“探测站”分散在各处，它们肩负着两项使命，一是指明附近格子中的探索资源，二是作为“虚拟边境网络”获取资源的“锚点”。

在指明探索资源时，玩家可以看到每个格子中待完成的主要任务，包括但不限于宝箱、支线任务、超规体（也就是本作的冠名者）等，这使得整张地图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清单，每一处地点都有一个明确的目标。但这并不代表着地图探索就是单纯地在A点完成A任务，在B点完成B任务。事实上，每一个格子都可以视作包含一个类似《塞尔达传说 旷野之息》中寻找克洛格的小解谜，而由于M社出色的地图设计，这些探测器或宝箱经常被藏在不是那么显眼的地方，甚至在早期就能开启的一个探测站前，还摆放了一只相较于当前阶段算得上高等级的大猩猩，玩家要么选择日后再来，要么选择悄悄绕至身后开启探测站，颇有一种丰富生态下的潜行偷感。

而作为“虚拟边境网络”时，则需要玩家不断扩大探索范围，用类似“相邻加成”的手段来提升依时间获得的奖励。这也是稀有矿物与基础货币的重要获取手段之一，既关系到强力机偶的制作，也与某些牵绊任务的达成条件挂钩。

所以，面对如此巨大的地图，玩家当然不能选择傻跑。伴随主线剧情来到第六章，玩家得以解锁本作最为重要的交通工具与战斗工具——机偶。机偶能够通过装配不同的武器，来获得不同的战斗技能，而在探索时则可以变换成载具形态，获得极高的速度。值得一提的是，无论是获得机偶，还是为机偶增添飞行功能，都需要完成特定的牵绊任务，这或许也是高桥哲哉对玩家的一种提示——唯有真正与这个世界相连，才能让探索的体验更上一层楼。

所以，我们可以看出，《异度之刃X 终极版》的核心思想之一，便是在地图的探索中，将各种事物连接在一起。这种连接，不仅仅体现在诸如探测点之类的普通事物上，更体现在人与人的交往当中。上文提到过的牵绊任务，其实就是这一点的绝佳写照。在众多牵绊任务中，主角或是见证后辈的成长，或是调节某些情感问题，而NLA的住民们也由此获得更多信念——或许，这正是在探索中向玩家展示那个最初的问题，并作出伴随游戏进程而不断深化的回应：此时，“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，在其现实性上，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”。

这样的连接，不只体现在地图探索与各类任务中，更体现在战斗系统里。从时间角度来看，《异度之刃X 终极版》的战斗系统是沿袭自《异度之刃》的即时战斗机制——玩家只需操作角色进行走位，并寻找时机释放战技即可。操作角色走位的目的，也并非规避技能，而是以不同面向触发各类加成特效。总之，无论是UI还是战技释放的充能方式，都有着对《异度之刃》的继承感。

在此基础上，《异度之刃X 终极版》也新增了不少创新机制，比如两种武器的切换，及其对应的额外战技充能奖励。比方说，当玩家使用近战武器进行攻击时，所携带的格斗战技便能够进行“双重填充”，以此获得更加强力的技能效果。同时，当玩家使用射击战技或格斗战技时，主手武器也会自动切换至对应形态，而不少战技还有着诸如“格斗连招”之类的先后释放顺序加成，这就让战技的释放充满了策略性。虽说哪里亮了点哪里也算是一种策略，但输出就是完全比不上精心调配的战技组合。

而更核心的机制，则是“超频齿轮”，这一特点甚至被艾尔玛带到了《异度之刃2》DLC中。顾名思义，开启“超频齿轮”功能后，玩家的所有战技都会获得极大的填充速度加成，同时还能解锁特殊的“三重填充”，获得比“双重填充”还要强力的技能效果。若是玩家使用的是“全金属猎豹”这样的角色，那这极快的填充速度的确是要“哪里亮了点哪里”了。但与此同时，超频齿轮模式下也可以通过战技释放的特定颜色顺序，来获得更高额的加成，只不过这的确需要更深入地研究战技搭配了。

除战技外，玩家还需要对技能进行搭配。这些技能需要通过精通不同职业进行学习，而不同职业也拥有不同的战斗武器与战技，想要把这些职业全部拉满，也是件需要耗费时间去肝的事。

至于战斗系统中的连接要素，则被“灵魂链接”的系统展现得淋漓尽致。战斗过程中，无论是玩家主控的主角还是身边的队友，都有一定几率发起“灵魂呼喊”——此时，部分特定的技能UI会发出光亮，只要抓准时机使用技能，便能够提升“灵魂链接”等级，并获得各种增益效果，甚至可以在队伍中没有奶妈的状况下回复血量。在很多情况下，“灵魂链接”都是战斗中最难以忽视的部分。而战斗中触发的“灵魂呼喊”，也会提升队友的好感度，由此触发更为深层次的牵绊剧情，让主角与队友们在战斗外获得更紧密的连接。

但当任务推进到结尾，整个游戏的进度如同人类社会一样发展到一定程度时，新的问题就随着现代性的不断发展而出现了。当上帝已死，信仰又何去何从呢？当人们追求的信仰已经消失，又有哪个上帝能够确立人的历史主体性呢？到了此刻，又“何以为人”呢？

很可惜，在原版的《异度之刃X》中，缺失了对这一部分的解释。原本的结尾，留下了两个巨大的反转。前者被康德式的目的论所回应，可后者却连同现代性一同堕落。于是乎，原版剧情中仍留存一个巨大的谜团未能解决，人的主体性再度被抽离，一切遁入虚无。

直到《异度之刃X 终极版》，才填上了这个大坑。

在《异度之刃X》中，这就是结局

高桥哲哉很喜欢化用尼采的学说，无论是《异度之刃3》中体现的永劫轮回，还是更早期直接将《权力意志》《善恶的彼岸》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作为副标题的《异度传说》，他都在用尼采的超人哲学解释着、升华着自己的游戏。而《异度之刃X 终极版》新增的部分，也不例外——毕竟，连某个异度宇宙的“万恶之源”，都在此出现了。

在尼采那里，生命的本质是寻求增长、强化与超越的意志，人的价值在于通过意志创造属于自己的意义。所以，也有人说尼采是积极的虚无主义，是后世的存在主义。而将其落实在游戏中，则是《异度之刃X 终极版》新增的整个第13章剧情，与某些新增的玩法。

剧情里，对生命新出路的探讨、对意志的探讨，被主角团、被终极BOSS反复思考……为防止剧透，这里不多描述。而落在玩法层面上，就是战斗系统中新增加的“快速填充”系统。这一系统能让玩家通过消耗一定的快速填充条，来直接重置自身的战技。当你通关13章后，甚至会解锁机偶的“快速填充”功能，让那些高强度的，乃至一发干烂BOSS的“超武器”，得以无视CD连续释放。这正源自古希腊的酒神精神，是生命的本能，也是创造与超越的权力意志，在玩法层面的体现。

所以，在这个新增的结尾里，“何以为人？”的问句才最终被回应，并将《异度之刃X 终极版》彻底归入了高桥哲哉以尼采哲学为基底，杂糅多种哲学与神学思想所创造的“异度宇宙”中。这也是《异度之刃X 终极版》对《异度之刃X》最大的超越。

话已至此，似乎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。可本篇评测还少了两部分，那就是对画面和音乐的评价。只不过，这两部分的主观意味极浓，因此我将其放到了最后一部分。

从画面上来看，以青色为主色调的《异度之刃X》与其他三作《异度之刃》的“天空蓝”大有不同，这也正呼应了本作完全不同的气质。对米拉星球的开发，注定充满机械与工业的气息，相较于其他几作占比更多的机甲要素，也让《异度之刃X》更倾向于硬派的科幻风，而非少男少女的魔幻冒险感。

更能体现这一点的，还有褒贬不一的音乐。一直以来，《异度之刃X》的音乐都被不少人称为异类，还有人痛斥泽野弘之不懂配乐，这样说当然有一定的合理性，也能够理解。比如夜光森林这张地图，无论是从地图名还是实际的画面表现来看，系列老玩家应当都会脑补出清田爱未那种木管乐器与弦乐交相呼应，背景里时不时来上一阵竖琴琶音的经典听感。但在《异度之刃X》里，玩家听到的却是相当激昂的男女声吟唱融合摇滚元素，再配上贴耳感极强的电子Arp，完全就是泽野弘之的燃曲风格，似乎与“异度之刃”系列一贯的风格不符。可转念一想——这不正是白鲸号上无数船员，在肩负人类命运的同时，于探索未知行星的进程中大动土木最好写照吗？

所以，从表达主题上来说，《异度之刃X》无论是画面还是配乐，都应当做到相似中的不相似，既熟悉又不熟悉才对。而非常好的一点是，《异度之刃X 终极版》新增的第13章地图配乐与战斗配乐，都完美做到了“既熟悉又不熟悉”，足以称之为优秀的续写。

至此，“异度之刃”的全部作品终于在Switch上完结。哪怕不去尝试理解高桥哲哉塞进游戏中的种种思想，也可以说《异度之刃X 终极版》是个好游戏、“异度之刃”是个好系列。毕竟，无论是剧情上还是玩法上，它们都无可指摘。而若是顺着高桥哲哉多年前的“异度”系列，把种种哲学与神学隐喻考虑进去，那么游戏便更富有深度——也不知下一次玩到这样优秀的游戏，又会是什么时候。